宋牙矮下身子挥指四边的人将舆端得平稳落地,他偎低着身姿,像驼背,又显得臃肿。他的一只手伸出去,到车舆里去,恭敬地等候着。
“这时节,宫里闷热了,陛下又合该散散心。”
这话归从他的口中说出来,再合适不过了,既有那么几分劝导的意味,又不失去讨巧在。苻坚搭着他的腕子站出来,正一轮炎阳在头顶。
“这宫里,也有这么冷清的时候。”
宋牙回头去看桐生,见他迈过步子来,正随在帝王旁侧:“陛下既为太后守孝期满,的确该如宋侍郎所言,阿城梧桐参天,正是避暑——”
苻坚叹息,由是将这话头打断,他仍于此不置可否,眼却看得很远,像要穿透宫墙:“朕是觉得,这几日用过仙丹,身上是轻快,却不知是否到了夏日,总是嗜睡。”
“也是有的。”桐生答话利落:“陛下可是时常有梦?”
苻坚摇头,过了半晌才说话:“兴许是老了。”
桐生不言语,便又由着宋牙笑起来答:“陛下正值壮年,怎么就老了呢?”
“怎么算老了呢……”苻坚自语着,好一会儿又贴着墙根停下步子,将头转过去:“你说,人总忍不住要去想身后的事了,又总觉得诸事再不着手,就着实地来不及了,这样,是不是就是老了呢?”
桐生默然片刻,从心底里自然知晓他所说的,只到了嘴边踌躇:“陛下想的,是什么事呢?”
苻坚没有答复,反倒是宋牙一半一半地明白过来,一旁说得多了些:“陛下戎马半生,想的自然无外乎天下了。”
“你说,这天下,怎么就是朕的了?”苻坚问。
宋牙扶着他,一步一步走得很慢:“陛下圣明,举贤任能,重用丞相,宽厚百姓,四服夷狄,这天下,不是陛下的,还能是谁的呢?”
苻坚目光中一刻茫然:“这么说,还亏得朕得了景略啊。”
宋牙与桐生相视短暂,还是由后者说:“陛下,前面是昭阳殿了。”
桐生跨过门槛时还颇有感慨,念起当日慕容冲神色惊恐,告诉他,那孩子的灵魂是在宫中腐朽的烂木藏身的,突然就忘却了他是如何狠心拧断婴孩脆弱的脖颈的。
可是……
他的眼前又是最初他举起利刃,眼也不眨就将爱马斩断脖颈的场面。
昭阳殿已许久未有人居住了,却从正殿打开了大门,一股焚香的气息绕过房梁,张婧娥跪坐案前,背对着来人。
苻坚已然迈步,却未有人通传的动静,宋牙立在门前,也将蹙眉欲上前去的桐生拦下。
案上摆的多是糕点,虽没多少精致的样子,却总归是规整班样地摆在一起,张婧娥神色淡然,手中拿的针线,虽做的是小公主的衣裙,却将流云的图案绣得飘然如妙龄的少女。
苻坚一时心中有所感慨,环顾昭阳殿的模样,却怎么也记不起慕容箐的面目,又不像过了多久的时日,偏偏就忘得彻底。
“大概是有……两年了吧。”
张婧娥将线头扯松,垂头默然地行礼。
“只有你还惦记着她。”
张婧娥站起身:“究竟是愧对的。”
苻坚从她的话中听不出委屈,乃至讥讽亦或责怨,只模糊地记起她从前温柔,说话像水,如今也是。
“是朕对不住你。”
“陛下说的哪里话?”
苻坚向前拨开未拆的纱帘,仿佛云雾缭绕,总算到了窗前,窗前是妆镜,因窗子是开的,还有伸来的绿枝,白木樨于春日开败,花瓣也不知烂于哪片泥土里去了。
张婧娥跟在他的身后,看出他眼中的滞涩,索性将窗子掩上,才说:“人已经去了,陛下莫要触景伤情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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