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城里头的郎中来得比安家那些磨磨蹭蹭的族老还快些,可即便如此,周氏仍然嫌人家慢了——要整死安若香的事情,老太太表示可以先放一下,可是她儿子的病,却是万万拖不得。
这拖不得,比安葬荣哥儿还要重要千百倍呢。郎中前脚进门,还没吃一口茶,周氏便催着他去看安胜居。郎中自然是不满意的,但念在诊费的份儿上,也便强捺了不快去了安胜居跟前。
这个时候,陈氏已然回到了安胜居病榻前伺候着。她眼睛红红的,分明是哭了许久,周氏看着,虽然厌恶儿媳妇这种时候哭,仿佛不吉利,却也没什么话好说——陈氏只是安胜居的媳妇,丈夫出了事儿,她慌张地哭了出来,到底也胜过没心没肺不惊不诧。
可只有安若墨知晓,陈氏到底是为了谁哭。
那个死去的孩子,那个在自己亲姐姐的报复中莫名牺牲的孩子,是陈氏一手带了两年的。他和她自己的儿子一起长大,在她的怀里学会说话,用稚嫩的声音喊她母亲,见到她就张开怀抱,求她抱……
这一段日子,安若墨是住在县城里的。她忙,她忙得想不到乡下的母亲和婶母有多么孤独。那空落落的一座宅子里,连第三个能说话的人都寻不到……老爷子是长辈,要好好伺候,佃户们是外人,不该对他们和善。两个人到中年的妇人,除了那已经死了的李家媳妇之外,唯一能找些乐子的,便是在这荣哥儿身上。
日子久了,荣哥儿是从谁的肚皮里爬出来的,根本就没什么要紧。杜氏与陈氏眼里能看到的,只是一个天天长大的小男孩儿,胖胖的,白白的,那么可爱。
在知道荣哥儿的死讯时,陈氏的面色是安若墨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差。但她当时并没有哭,仍是舀了米汤喂饱了盛哥儿,默默将盛哥儿安顿了睡下,方才扭头道:“你祖母……要怎么处置荣哥儿的身子?”
三岁的孩子,死了也是夭折,那是不能进祖坟的。有心的家人,会打一口小小的棺木,找个地方安葬了。可若是家里头的人相信这样早亡的孩子是讨债鬼的话,连一口棺木都不会给,用席子一卷,挖个浅坑埋了,也就是了……
“大概……祖母还没说。”安若墨实在不忍心和母亲说祖母面对荣哥儿的尸体时那副表情。周氏的性子,也不知是天生凉薄,还是因了对裘氏母女的恨迁怒了荣哥儿,她看着自己的亲孙子,那神色里尽是鄙弃疏离。
安若墨也想找到一些关于周氏有些难过的证据,可是,周氏的不快,仿佛尽是源于荣哥儿的死将她的儿子给气病了这件事,对荣哥儿这一条小生命,却着实找不出什么怜惜。
哪怕是她再去问,周氏也只道叫你娘处置了,既没有给钱的意思,也没有做些指示的打算。
这样的话,应该说给陈氏吗?那时,安若墨犹豫至极。
但陈氏的作为,却叫她觉得自己说不说这话都没了所谓。陈氏走到自己的妆奁跟前,取了一支赤金簪子地给她:“这是今年你爹爹给我的,我年纪大了,留着也没什么用。叫个佃户去当了,买一口小棺木吧。那孩子和我,母子一场,不能看着他就……就这么走了。”
陈氏先前的话语仍然平静,可说着说着,声音却哽咽了。安若墨眼睁睁看着她的眼眶红了,看着她跌坐下去,看着她肩头抽动,仿佛是哭了。
在那个时候,她突然便觉得,荣哥儿的夭亡,真正难过的人既不是安胜居也不是裘姨娘,更不是那个凶手安若香,同样也不是她和周氏这样的旁观者——真正去承担一个孩子死亡的痛苦的人,是陈氏。
陈氏,才是荣哥儿的母亲。相比裘姨娘能拿着哥儿做筏子给自己争权逐利结果还失败了的行为,陈氏虽然包子得不像话,但总得来说,是个好人。
安若墨一言未发,走到陈氏身边,将赤金簪子放回了案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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